那種競相生長的蓬勃與歡快，簡直有些肆無忌憚。

　　---------------

　　去年某一天我在公園跑步。時值初夏，春天的氣息尚未走遠，夏日的燥熱還沒到來，公園里微風蕩漾，天朗氣清。我愉快地奔跑起來，大口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。

　　公園的小路已跑過無數次，在哪棵樹下將落下第一滴汗水，都了然于心。但是那一天，奔跑中卻有種異樣不時升起：曾經那么熟悉的公園，不知哪里總感覺有些陌生。

　　直到一簇蒿草重重刮在腿上，火辣辣的疼痛猛然讓我醒悟——啊，是那些植物。

　　由于新冠肺炎疫情，以往熙熙攘攘的公園人跡稀少。我停下腳步，這才發現眼前的景象堪稱震撼。在安靜得有些死寂的天地間，各種植物正在盡情生長。路兩旁原本修剪整齊的枝丫，有不少地方已經遮蓋了路面。那種競相生長的蓬勃與歡快，簡直有些肆無忌憚。那一刻，我感動而慚愧：人真是太打擾這個世界了。

　　我曾多次爬過所謂的野山，經歷過天高地闊的空曠。但那天公園里的發現，卻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如果沒有了人，這個世界將會出現什么情況。

　　因此當翻閱《沒有我們的世界》這本書時，去年的那個場景屢屢在眼前閃現。艾倫·韋斯曼以讓人驚訝的想象力，在書中勾勒出一幅幅“The world without us”之后的景象。他的想象當然不是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，而是盡可能地用科學邏輯為支撐，解釋著沒有我們之后的世界。因為有過類似經驗，書中許多描寫讓我似曾相識、會心一笑。但是也有許多場景，則從未想過，或者根本沒想得那么深入。比如塑料降解。一般都知道塑料降解需要極其漫長的時間，但很少有人進一步了解，塑料在降解過程中很可能就已經改變了世界。

　　書中最讓我感到震撼的，是關于各種建筑物的湮滅。那些鋼筋水泥構筑起的龐然大物，那些用巨石壘筑的宏偉的人類驕傲，只要沒有了人類存在，都將在時間的長河中崩潰、消失。這雖然不難理解，卻仍出乎意料。因為有的崩潰速度遠遠超出想當然的預期，很多看似堅固無比的建筑其實用不了一兩個世紀，就會成為一堆渣土。

　　此種景象不免使人有些氣餒，甚至感到巨大挫敗。但艾倫·韋斯曼的用意并不在此。這本書不是之于人類消失后的世界的幻想甚至杞人憂天，而是提醒人們認真思考一下人類對于這個世界的影響，以及如何與我們身處的世界相處。

　　看似老生常談，其實如何與世界相處實在并不容易。現在環保已經成為共識。很多人積極主動地踐行環保理念，愛護環境、植樹綠化，身體力行。對于自己生活其間的環境倍加呵護值得贊許。但許多人肯定沒有想過，他們的很多做法，其實是對這個世界自然演化的人為干預。許多出于人類善意的行為，其實恰恰干擾了自然的運行。

　　坦率地說，看到這里，我感覺陷入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悖論：人類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存在，無論怎么做都是對自然演進的擾動。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。因此我們從這本書中得到的感悟，肯定不是完全不去影響環境，而是怎樣去影響，以及深刻認識到人類的影響。

　　書中有個細節很讓我驚訝。人類經過千辛萬苦馴化、優選的植物、作物，在自然界中其實是最弱不禁風的。一旦人類消失，這些植物將很快在與野生植物的競爭中敗下陣來。人類的寵物也將面臨這個結局。在艾倫·韋斯曼看來，沒有了人的萬千寵愛，寵物狗將迅速成為各類肉食動物的大餐。比較而言，貓卻有可能幸存下來。這些細節聞所未聞，起碼我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。我不養寵物，對于人類消失之后寵物命運的思考，顯然無法與養寵物者相提并論。想必寵物愛好者看到書中的這一段，心情會頗為沉重。

　　但這也正是這本書想要提醒人們的，人類對于地球的影響，并不隨著人類消失而消失。人類給地球留下了極為麻煩的爛攤子，比如核武器、核電站、核廢料，它們“重歸自然”的時間，肯定要大大超過人類存在的歷史。

　　問題并不是人類該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，人類消失之后自然無能為力，何況還有不少人信奉“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”。真正的問題是人類應該認識到自己必然會留給這個世界一些東西，并就此深思：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究竟在哪兒？面對這個世界、面對地球這個茫茫宇宙中微小的天體，人類是不是的確需要謙虛一點？

　　與這個世界和諧相處并不容易。需要思考、需要理解，而更重要的是，需要謙遜與謙卑。哪怕為了眼前的美好，人類也應該認真想一想自己消失之后的世界。人類消失之后當然顧不上洪水滔天，不過許多肆意妄為，常常是現世報。

　　徐冰 來源：中國青年報

　　2022年11月15日 11 版